正常人的生活有多难?
原题为《希腊:难民营里的“小日子”》
人口仅占欧盟总量2%的希腊,自2015年以来承受着百万难民涌入欧洲的第一波冲击。如今滞留在希腊的难民人数,仍远超过其能够承受的数量。
希腊雅典西北郊约11公里处,有一片宽广的工业园区。这里的410节集装箱被改造成了房屋,供给3500名难民使用。这些主要来自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等亚非国家的难民,是因2016年西巴尔干难民通道关闭后被迫滞留在希腊的约6万名难民的一部分。如今,这一区域被命名为斯卡拉马加斯难民营,也是希腊最大的难民营。
地理老师埃曼开始逃亡时,儿子只有两个月;漫长的离乡旅途中,儿子已是两岁多。
由希腊海军和国际组织联合管理的这片难民营,远远望去整齐划一,小厨房、卫生间、淋浴、床为标准配置,水、电、供热、冷气设施一应齐全。此处的居民主要为叙利亚人,其次是阿富汗和伊拉克人,还有为数不少的雅兹迪人和巴勒斯坦人。
刚进难民营,浓浓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买菜归来的难民、玩耍的孩子、三三两两交谈的年轻人。与此前在难民登陆“前线”莱斯沃斯岛上难民营里见到的情形相比,这里难民们的表情相对恬然、放松,没有太多的焦虑和紧张。担任翻译的纳西姆原是巴勒斯坦的一名记者,在希腊生活了35年,目前在难民营里帮忙。
我们随即碰到一对来自伊拉克的难民小姐妹。9岁的妹妹德莉娅和11岁的姐姐达雅。德莉娅还不会讲英语,达雅就担任她的翻译,让人感叹真是“难民的孩子早当家”。难民营中间的空地上搭建了诸如秋千、滑梯等游乐设施,供孩子们玩耍。据相关难民机构统计,滞留在希腊的约6万名难民中,有2万多名孩子。
难民马莱克的“家”是一节被隔成三个房间的集装箱,中间由带有沐浴功能的卫生间隔断,一边为放置好几套双层单人床的“卧室”,另一边则是放有地垫的“起居室”,均有空调取暖。46岁的马莱克拥有一个大家庭,共有7人居住于此。马莱克和丈夫购买了简易灶台、锅具等,在起居室一角布置出厨房,这样就不用天天吃难民营管理处提供的食物,而能自己下厨“打牙祭”了。
马莱克一家是库尔德人,老家位于叙利亚北部边境的科巴尼。2014年9月,那里发生了恶战,极端组织“伊斯兰国”武装分子攻陷了科巴尼的大部分地方,30万库尔德人被迫逃离家园。马莱克一家从那时候起,踏上了背井离乡的道路——先是在土耳其,后来辗转到希腊。目前他们已经向欧盟提交了避难申请,等待着回音。
跟马莱克一样来自科巴尼的,有一位名叫埃曼的女士。跟主要靠做裁缝的丈夫养家的马莱克不同,埃曼本是一名地理老师,开始逃亡时,她的儿子只有两个月,漫长的离乡旅途中,儿子已是两岁多。埃曼最关心的是将来儿子的教育问题。难民营里也有学校,但一周只教一个字母。问及她想去哪儿时,埃曼回答:“不管去(欧洲)哪个国家都可以,只要离开这里。”
集装箱与集装箱之间,临时用来铺填积水的碎石头成了孩子们的玩具。不远处有十来个男女难民,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喝茶。他们均来自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雅尔穆克难民营。那里是叙利亚境内最大的非正式巴勒斯坦难民营,占地约2.11平方公里。十年前,那里曾居住着约11万巴勒斯坦难民,但自2013年7月被关闭后,他们轮番经历着战争和粮食短缺。令人唏嘘的是,这些难民的上一辈是1940年左右从巴勒斯坦逃往叙利亚的,是名副其实的“难民二代”;很多人感慨,没想到自己这代人再度沦为难民。不少人已有家庭成员先行到达德国,目前等着获准前往那里,以期家庭团聚。
前公务员卡西姆的妻子莱拉(左一)。
这个小团体里,60岁的卡西姆曾是叙利亚政府的一名公务员,职业为会计。他和54岁的妻子莱拉生活在雅尔穆克。据卡西姆说,2013年局势恶化前雅尔穆克居住着约15万巴勒斯坦难民。2015年12月,夫妻俩跟60名巴勒斯坦“难民二代”一起,开始逃离叙利亚。现在6个孩子中,有两个到了德国,两个去了土耳其,还有两个依旧在叙利亚。“除了等待,我们别无选择。我们被迫等待。漫长的等待让人度日如年。”卡西姆说。
为了打发时日,卡西姆把“家”里的一角辟出来,开了半间小卖部。他说难民营距离附近的市镇有相当的距离,购买日常用品很是不便,他开小卖部的目的,是让难民们购物容易一些。
不远处,一个由两户难民组成的特殊家庭正在用餐,“餐桌”即铺在地板上的一块纸板。阿卜杜拉一家和哈拉夫一家都来自叙利亚,能干的主妇福齐做了一顿看起来还算丰盛的午餐。他们热情地邀请我们坐下一起享用,但我们不忍心动口。难民们用来做“家”的集装箱外面,晾晒着衣物、毛巾;窗户下停靠着儿童自行车;空调主机上放着刚喝过的茶杯。一切都在诉说,生活仍在继续。
难民营里人气最旺的地方,当属一家名为“来尝尝”的小餐馆,两个年轻的大厨忙得不亦乐乎。餐馆里的食物其实只有两种,一种叫“拉法非”,即油炸鹰嘴豆丸子;另一种叫“批塔”,即蔬菜夹肉卷饼,一欧元一个。这些都是叙利亚家喻户晓的小吃和快餐——难民们到这里来品尝的,不止是食物,还有乡愁。
餐馆老板萨利姆年仅29岁,是一位英俊聪明的叙利亚建筑师,到希腊仅一年,已经能用希腊语跟当地人交流。他说开餐馆是他哥哥法耶兹的主意,兄弟俩一合计,就用难民营里废旧的木料等,动手搭建了一个棚子,然后出资购买了厨具。最初的棚子不够结实,去年9月让大风刮倒了,他们又再搭了一个。“我们叙利亚人不习惯无所事事,必须做点什么。法耶兹是厨师,所以我们决定开一个小餐馆。”萨利姆说。
跟大多数难民一样,萨利姆逃离的过程充满曲折与艰辛。他们一度被抓进过监狱,最危险的旅程是穿越土耳其边境,因为有可能遇到狙击手。去年3月,他们抵达希腊,历时12天;5月,他们来到斯卡拉马加斯难民营。三个月后,他们决定把“来尝尝”开起来。他们申请重新安置的目的地为法国,开餐馆也让他们等待的时间显得不那么漫长。由于“来尝尝”的成功,萨利姆计划在其他难民营里开起类似的连锁店。
难民营西墙外,靠近海边,是一家兼具网吧和咖啡馆功能的休闲吧。吧里有电热取暖器,还有水烟壶。在轰炸中伤了左胳膊的叙利亚男孩用裹着绷带的手臂跟几个同龄孩子一起在显示器前打游戏,一个中年顾客则在沉默地喝咖啡。
48岁的老板卡德尔同样来自叙利亚,曾是一名律师。如今休闲吧的收入足以维持他在希腊的基本费用,无需亲戚再给他寄钱。游戏收费为每小时一欧元,让这些处于躁动年龄的青春期孩子们“有事可干”。卡德尔说,他的网吧能让难民们通过网络跟失散的亲人们保持联系。
临近采访结束,难民营里突然响起欢快的音乐。循声而去,发现大家都往中心的活动区域聚集。原来是志愿者们充当DJ,在中心的一处开放平台上放起了音乐。不少孩子跳到台子上,随音乐节奏劲舞。
斯卡拉马加斯难民营,坐落在一片宽广的工业园区,难民营的房屋为410节集装箱改造而成。
滞留在希腊的约6万难民中,仅有不到三分之一得以生活在像斯卡拉马加斯这样条件比较好的难民营、酒店或公寓里,因为这些难民属于这个群体中最为脆弱、最需要保护的部分。其余难民则生活在希腊政府、联合国难民署和其他非政府组织设立的帐篷里。这些帐篷通常位于远离城市的废弃厂房或军营中,没有取暖设施,没有热水,冬季十分难捱。
去年10月底,希腊第二大城市塞萨洛尼基附近的一座难民营发生火灾,一位8岁的难民儿童被烧伤住进医院,其原因很可能是他的妈妈晚上在帐篷里开电炉取暧,引燃孩子的睡袋导致火灾。
人口仅占欧盟总量2%的希腊,自2015年以来承受着百万难民涌入欧洲的第一波冲击。虽然绝大多数难民已设法进入德国等欧盟发达国家,但滞留在希腊的难民人数仍远超过其能够承受的数量。早在2015年秋天,欧盟就承诺把6.64万名难民转移安置到其他成员国,以减轻希腊的压力。但转移安置的速度远远落后于预期,到目前为止,仅有约6000名难民得到安置,这是希腊境内难民数量居高不下的一个重要原因。按照这一速度,把希腊境内的难民安置完需要15年的时间。
在正常渠道无法让难民得到较好的居住条件的情况下,一些无政府主义者采取不算合法的办法来安置难民。去年4月,一个名叫“团结倡议”的组织砸开了雅典一家闲置酒店的大门,接通了酒店的水、电等各种设施,占据了这家酒店。随后,酒店向400名难民敞开了大门。难民们根据自己的能力,分担做饭、清洁卫生、照顾孩子等工作,志愿者们设立了诊所、开设各种课程,甚至还在屋顶露台组织只有妇女能参加的晚间聚会。
斯卡拉马加斯难民营一角。
这一占领行动的组织者称,由于国际社会为难民提供房屋的计划没有奏效,他们才决定采取这一行动。他们的调查显示,由于经济不景气等原因,整个欧洲有1100万座(套)空置的建筑或房屋,仅雅典就有4000套(座)。这些房子可以大大改善难民的居住条件,让他们生活得像人类,而不是关在笼子里的动物。由于难民里不乏工程师、医生、教师、厨师、翻译等各种各样的能人,所以难民们完全能把新住处管理好。
当然,这种做法是有争议的。这座酒店2010年在经济危机中关闭,酒店被占据时,其主人正着手把酒店卖掉。不过,酒店主人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她并不责怪难民,因为这些难民可能根本不知道他们住的是有争议的房子,而且也有权利过有尊严的生活,但这不能以损害别人的利益为代价。在她看来,如果希腊政府或是联合国难民署愿意把酒店租下来给难民住,她很愿意配合,但目前这种方式是不合法的。
“如果有人到其他人家里,说最好把房子给难民住然后就霸占房子,房主自己岂不是就变成了难民?这样过一两年,所有的希腊人就成了难民。”该女士忧虑地说。
特约撰稿/流韵(发自希腊雅典)
编辑/漆菲 摄影/流韵 美编/虎妹
本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7年第6期,总第6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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